入了夜,即将临产的清芳终于被劝走,延声一人守在她病床前。

医院的病房里统一都熄了灯,他外头打了一趟电话回来,她床头的绿格窗上正有一轮缺月挂疏桐。

房间里明暗交错,隐隐有来苏水的味道。她呼吸无声,寂寂如隐在他时光的背后。

不该让她回到上海来;不该任她卷在是非里;不该袖手看她越陷越深;他眉头深锁自责到了骨头里。

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,他不断努力提醒自己,是一厢情愿的执拗,他不能挡在她路上。

靠在她床边,一道月光映上她手腕,有纵横的勒痕和一片尚未消退的水泡,他轻轻捧起她手臂,卷起衣袖能看到细密的水泡直蔓延到她手肘。

他看了许久,沉默的想着什么。

“输了不要紧,”他喃喃的说:“师兄助你再开一局……”

第二天她醒来不多久,就在前往南通的汽车上了,延声亲自送她。

她自病床上坐起来时,习惯性的一手小心撑着后背的,怕自己会腰疼,一瞬间反应过来,她再也不会腰痛了,她的孩子没有了,他昨天还在动……

她无声无息的,眼泪从眼角源源不断的淌出来,微微低头,动作却没停,延声说的没错,他说:“我们该走了!”

她没有问去哪儿,去哪儿都行;都说她是豁不出去的人,可是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,拿什么豁出去?她甚至没有一个该回去的地方……

延声拿一件薄呢的秋大衣把她裹住,替她扣住两粒衣扣,又抬手拿手帕掩在她眼角上。

她眼泪太多了,没有办法抬头回看他。

他只说:“佟诚毅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,师兄带你离开这。”

“好。”哽咽的声音,她点头答应着。

他们到达南通城郊的一处小镇时,已经傍晚了,夕阳西下,四处染着金光。

延声带她回他乳母家,三嫂系着围裙迎出门来,见他搀着个脸色苍白的柔弱姑娘回来,愣了愣,忙笑着让进屋里去,热情的掸着长凳请他们坐。

江妈也踮着小脚从后门口赶着出来,嘴里叫着:“长哥儿回来了!”

延声扶着方惟没有坐,她太虚弱了,一天的舟车劳顿,他手臂上她已经越来越虚浮。

“三嫂,楼上我房间有收拾过么?”他先开口问道。

三嫂忙不迭点头说:“有啊,今儿太阳好,才晒了被子的,防着你要回来,我这不是天天早上都收拾……”

她还在说着什么,延声已经俯身,把人抱上楼去了。

徒留江妈婆媳二人站在楼口梯直眼看着。

延声趁着天未黑往镇上唯一的一家药铺去抓药,三嫂和江妈在灶间里对着一堂炉火炖鸡汤。

“姆妈,我同你说呀,你等会儿可别再提前面毛家姑娘的事了,”三嫂一边砧板上刮着山药皮,一边歪过头来向她婆婆交代着:“你看看,六少爷……六兄弟自己带了个姑娘回来,这品格相貌,你那毛小姐给她做个配菜都端不上桌了!”

江妈正在大灶前凑柴火,满堂的火光映着她脸上红通通,她一边点头一边又摇头说:“那可不一定哦,你看长哥儿带回来的姑娘,病歪歪的,那毛家姑娘可是满脸上红堂堂的,胳膊腿儿都是滚圆的……”

“什么滚圆的?”江妈还在说着话,被跨进门来延声打断了。

“哦,说我这个山药长得好,滚圆的呢!”三嫂呵呵笑着,赶着岔开话题。

延声朝她手里看了看,上前去拉江妈:“妈妈来看看,我前面铺子里买了点心,看看怎么装盘子?”

江妈被他拉起了身,呵呵笑着向中间客堂里去。

延声自己卷了袖子往鸡汤锅里看着,三嫂在旁忍不住问他:“六少……六兄弟,我说,楼上这个是六弟妹吧?是染了什么病?看着身子不大好。”

延声转头来说:“她叫方惟,三嫂叫她小惟吧。”

“哦哦,小惟妹妹,是路上染了风寒吧?”

延声迟疑了一瞬,说:“她是,小产!”

三嫂一双青白的大眼睛,听完楞了楞,转瞬经不住惋惜:“啧啧啧,你们这么不小心,不知道么?怎么就小产了,真是作孽!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有了孩子又没了,不要难过死的……”她“锵锵锵”切着山药段,一头絮絮的说着。

延声听着三嫂的念叨,微微转头看了看楼梯口,打断她说:“三嫂,孩子不是我的。”

“啊!”

因为照顾方惟的缘故,延声难得的在镇上停留了四五天时间。他总是半夜里怕她哪里有病痛,进来看她,坐在她床帐前,守到渐渐天明才走,有几次能听到她睡梦中含混说着什么,他俯身去分辨,她说:“绍原……”

她思念的人,与他无关。

这一整个秋天,总是在下雨,窗外的院子里铺着粗粝的青石板,昏暗的清晨和昏暗的黄昏一样,能听到无尽的点滴声。

她有时日月颠倒,仿佛活在渺渺的方外时空里。

一转眼就入了冬,北风呼呼大作,摇窗捍门,三嫂怕她受风,对她严加看管,连院子里也不准去。

她只好在房里,笼着火盆教三嫂的孩子小树读书度日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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